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賜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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賜婚

沈姝想, 她將要十九了,著實不算年少,既然女子總該嫁人, 她為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愛的,也萬分信任的人?

嫁給蕭玦,他的身份擺在那裏,背後還是皇帝賜婚, 此後蕭綜也好, 謝紹寧也好,斷不敢再糾纏她。

岑文說皇帝會逼她嫁給蕭綜,她搶先將自己的婚事定下,皇帝眾目睽睽許下諾言, 沒有反悔的餘地,之後的逼婚問題便可迎刃而解——甚至等她嫁入王府, 之前與蕭玦談到過的,獨居危險的問題也解決了。

最重要的一點,她嫁給蕭玦, 以後與蕭玦命運與共。還有什麽理由,比她是蕭玦的妻子,更適合她關心蕭玦, 為蕭玦治病呢?婚事是皇帝定下,蕭玦脾性再大、嘴巴再硬, 看在皇帝的面子, 總不至於真將她扔出府去。

等她治好了蕭玦的身體,再一步步與他商量, 為他排除各路隱患,保他一世安穩無虞, 上一世的恩情,大概才算報答了。

沈姝耳根泛紅,偷眼去看蕭玦,心中暗想:自己喜歡他,他也是喜歡自己的,對於這樁婚事,雖是自己自作主張,但他,應該也不會那般抗拒罷?

蕭玦薄唇抿成一線,神情不悅,眼神也像冰淩子,看著沈姝,那是又冷又厲。

倒是上首蕭琰頗為愉快,含笑看向蕭玦,調侃道,“七弟啊,美人求親,你意下如何?”

蕭玦瞪著沈姝,把沈姝生生瞪出了兩分委屈。及至蕭琰詢問,他才轉頭,起身朝皇帝垂頭拱手,“臣弟不知為何沈氏女語出驚人,請容臣弟了解情況,稍後再回答皇兄。”

“此事確實有些突兀,”蕭琰目露尋思,低頭俯視沈姝,正色道,“沈姑娘,你為何想嫁給靖王?”

沈姝雖正幽怨,卻也不敢耽誤正事。她想搶先定下自己的婚事,不受制於人,便必須將事情做得漂亮。既然後邊還有宗正卿一家,她必須回答妥當,將蕭玦摘出來,以免他們家以為蕭玦打傷蕭綜是挾私報覆,從而懷恨在心。

該如何回答呢?沈姝心中思量,面上極為誠懇鎮定。很快她臉上浮現一抹紅暈,羞澀道,“靖王殿下昨日救了我,如此神勇無敵,又對民女有救命之恩,民女願……以身相許。”

“神勇無敵。”蕭琰品味著這四個字。他是第一次聽人如此誇讚他這能止小兒夜啼的弟弟,不由得忍俊不禁,看向蕭玦的目光也愈加揶揄。

總不能對長兄、皇帝發怒,蕭玦只能沈默地臉色愈黑,心中卻明白了,沈姝應當是為了維護他,才會如此撒謊。

蕭玦不搭腔,蕭琰笑看沈姝,“朕這弟弟確實一表人才。朕既答應賞賜,你之求親朕不會拒絕,只是總得看謝大人與靖王的意思。”

謝朗跪在地上,一臉目瞪口呆,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地,更不知為何事情比夏日的閃電還快,層出不窮,根本讓人反應不及。他張了張口,想說他剛同意了謝紹寧與沈姝的婚事,可不知是事情讓人亂了分寸,還是他意識深處仍是不想要沈姝這個兒媳,最終沒有說出口。

他這猶豫的功夫,沈姝道,“回稟陛下,姨父說民女的婚事可自己做主。”謝朗極好面子,還是天子面前,此時他斷不會出聲與自己扯皮。

“謝愛卿寬厚。”蕭琰便點了頭,略過謝朗。他沒說再問蕭玦的意思,畢竟他深知,以他這弟弟的脾性,若當真不願,恐怕早就拒絕了,不僅要拒絕,還得羞辱得女方無地自容才行。此刻三緘其口,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。

蕭琰半是調侃半是親切,囑咐蕭玦,“既然如此,你與沈姑娘慢慢商量。你脾氣大,可別嚇著人家。”

蕭玦心道:到底是誰嚇著誰。面上恭敬地行禮,“多謝皇兄。”隨即轉身,又看一眼沈姝,命令道,“你隨我走。”

“民女告退。”沈姝給蕭琰行了一禮,轉身跟上大步流星的蕭玦。

謝朗一直呆呆跪著,直到蕭琰奇怪問他,“謝愛卿,你不去與靖王商量婚事麽?”他才如夢方醒,趕緊行禮告退。

三人走後,太極殿安靜不少,蕭琰轉頭問身邊的太監,“可知蕭瑋在哪裏?”

太監道,“郡王一早入了宮,此刻應當在太醫院探望世子。”

覺得蕭玦和沈姝的事頗有意思,蕭琰笑道,“去告訴蕭瑋,和謝府的婚事不用提了,人家沈姑娘想嫁給靖王。”

太監應聲去後,蕭琰看向身邊的蕭績,面色轉為嚴肅,甚至有些嚴酷,“你是太子,日後會是九五至尊,不要隨便喚人姐姐。”

蕭績懵懂,不知為何人前親切愛笑的父皇,人後面對自己時,又總是格外嚴厲。但父皇臉色很沈,令他不敢違逆,只能規矩行禮,“兒臣遵命。”

退出太極殿,蕭玦臉色仍是臭的。他疾步如飛往前走,身後沈姝跟不上,不由得幽怨出聲,“殿下——”

蕭玦不知是在氣沈姝,還是在氣自己,又或者是在氣那天意弄人。他心情陰郁,不欲說話,沒搭理沈姝,只是腳步下意識放慢了。

沈姝看他那直冒冷氣的背影,忍不住道,“皇上說了,讓你別嚇著我。”

嗓音很有幾分嬌嗔,令蕭玦硬不下心腸,終究道,“你不要與我說話,自己坐車去靖王府。”話語的內容不算好聽,但語氣軟和不少。

說完也不待沈姝回答,自己大步走了,留沈姝原地幽幽嘆氣:看來這次,蕭玦真的生氣了。

蕭玦一路面無表情,直到坐上自家馬車,才冷靜了些,吩咐隨行護衛的岑敬,“去刑部大牢,提幾個死囚到王府。”

岑敬也不知忽然要提死囚做什麽,但他不問,領命很快去了。

沈姝到達明華宮,找到謝府馬車,吩咐車夫,“去靖王府。”

車夫朝她身後看了看,疑惑問道,“老爺呢?”

沈姝這才意識到,自己將謝朗遺忘了。不過也沒什麽打緊。她平靜回道,“老爺稍後再回,你先送我去靖王府,回頭再接老爺。”

車夫這才驅動馬車。

皇宮距靖王府並不遠,沈姝很快到了。依舊是從東南角門進入,這次沒有通傳,門口侍衛為她領路。

半道上遇見岑文,他年輕,傷好得快,今日走路已與常人無二,只是看沈姝的目光有些覆雜。

昨日蕭玦還又是賠禮又是送東西,哪知今日,他便會一臉冷酷地令人將沈姝帶去浣月軒。浣月軒可不是什麽好地方。

岑文想起方才岑敬在浣月軒外大樹上絞死的死囚,為沈姝感到惻然,又有些擔憂,靠近沈姝問,“你如何得罪王爺了?”

沈姝無辜而坦然,“我只是求了皇上,請他為我與王爺賜婚。”

“為你與王爺賜婚?!”岑文驚得微彎的脖頸都挺直了,眼睛瞪得老大,“你……”

這姑娘到底哪來的,怎麽這麽大的膽子?他昨日不過說“我們王爺,需要姑娘”,今日她就敢先斬後奏求賜婚?他們王爺是誰,那可是被人稱為活閻王的人,她竟絲毫不怕麽?

不過震驚歸震驚,他並不反對這門親事,甚至非常期待:有沈姝這等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,興許真的能救他們王爺於水火。

他認真囑咐沈姝,“王爺正在氣頭上,但一切並非他本意。他……有苦衷,你別害怕。”

沈姝彎唇微微一笑,笑容澄凈,語意溫柔而堅定,“我知道的。”

岑文將她帶到浣月軒門邊,沖她鄭重施了一禮,轉身離去。沈姝深吸一口氣,邁入門內,直面“正在氣頭上”的蕭玦。

岑敬將桌案搬到廊檐上,蕭玦高坐在桌案後,冷著臉用一精致瓷杯飲酒。

見沈姝進來,他將酒杯重重擱在桌上,臉上拿捏出陰森冷笑,“好大的膽子!你什麽身份,竟敢肖想本王?”

沈姝琢磨著,他沒罵出“狗膽包天”“你算什麽東西”,應該是對自己留情了。氣頭上還想著對她留情……沈姝坦誠而無辜地看著他,眼眸水潤澄澈,像最純潔無害的幼鹿,“可我就是喜歡你啊。”

“……”耳聽到最真誠的愛語,仿t佛巨雷落下,轟得他心跳劇烈神思混亂。

又好似出拳打到棉花上,蕭玦拿她沒辦法,喜悅,笑不出;憤怒,氣不起來。他覺得自己憋悶得得要瘋魔了。

饒是沈悶如岑敬,也被沈姝的大膽之語弄得睜大了眼睛,雖眼神動了,但他表情未動,看看沈姝,又看向了蕭玦。

他從未曾從自家王爺臉上,看到那樣豐富的表情,意外,歡喜,慍怒,悲寂……一層又一層,每層都不甚分明,卻又每層都深刻。

此時沈姝和蕭玦相對沈默,桑春和岑文又都不在場。岑敬緩緩想到,身為一個合格的下屬,他至少應該在合適的時間,提醒自己的主上辦正事。於是他輕咳了一聲。

蕭玦回神,原本克制的臉上,笑容更加森冷邪氣,“喜歡本王?你可知本王是什麽人?”

他擡手悠然指了指沈姝身後,“你往後看。”

沈姝回身,便越過浣月軒的圍墻,看到那株高聳的大樹。四月的天氣,那樹枝繁葉茂,粗壯枝幹上卻掛著幾具屍體,個個臉色青紫、眼睛暴突、張口吐舌——顯然是被活活吊死的。

即便做好了準備,沈姝仍是被嚇得心口一跳,略顯匆忙地挪開了眼。

見沈姝受驚,蕭玦壓制住心疼,又指了指院中清澈的池水,“可知那裏,被本王溺死過多少活人?”

沒看到那觸目驚心的屍體,沈姝漸漸冷靜下來。受驚只是一瞬,上一世她見過,更為慘烈驚悸的場面。

何況那屍體又不是血淋淋地掛起來,能可怖到哪裏去。蕭玦故意,她才不上他的當。

那邊蕭玦越說越順暢,又指指地面,心中有一種破罐破摔的快意,“可知這裏浸了多少人血?你有沒有見過,將人頭皮割開,用那種特制的小勾子勾住……”

沈姝直直看著他深邃明亮的眼睛,打斷了他惡意的述說,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可我不會改變心意。”

蕭玦煩悶,壓抑到極點,不知明明上次被嚇病了幾日的沈姝,這次為何如此固執。

又聽沈姝篤定道,“陛下那裏,我不會改口。”

見沈姝如此“冥頑不靈”,蕭玦終於徹底惱怒,掀衣起身,幾步走到她面前,扼住了她雪白的脖頸,厲聲道,“沈姝,別不知天高地厚!你若執意嫁給我,我就殺了你!”沒在太極殿拒絕她,是不想她淪為滿京城的笑柄,這丫頭……何必這麽傻,非要喜歡他一個廢人、一個沾滿血腥的扭曲之人?

雖上次也被蕭玦捏住咽喉,但那只是做戲,這次沈姝明顯感覺到,他當真在用力,令她有些疼痛。

沈姝雖經歷曲折,但到底是被父母疼愛著長大,又被蕭玦寵愛過那樣一段時日。此時聽到蕭玦前所未有嚴酷的話,一時十分委屈,倔脾氣也上來了,眼眶緩緩泛紅,“那你殺了我好了。”

脖子上的手掌寬厚,帶著練武留下的老繭,在緩緩收緊,令沈姝呼吸微微受阻。她下意識抓住蕭玦手腕,迎著蕭玦冷酷的視線,執拗道,“你若當真不喜我,以後可以休了我,但是現下……反正我是要嫁給你的。”

她不求別的,至少的至少,她要進入王府,治好蕭玦的身體,以報他兩世的恩情。

掌下的脖頸,雪白,纖細,脈搏在一下一下跳動,充滿生機,卻又那般脆弱。蕭玦近距離俯視著她,看到她杏眸清澈又決然,蕩漾著光,又暈染著那麽多情緒,被眼尾的緋紅映襯,漂亮得不可思議。

而這漂亮的眼中,此刻倒映的,全是自己。

她是當真篤定要嫁給自己的。而他不可能真的掐死她。蕭玦敗下陣來,松開手,別開臉,“你走。”

沈姝被放開,呼吸終於順暢,她下意識撫著脖頸看著蕭玦。

蕭玦已背過身負著手,渾身冷颼颼,一副送客的姿態。送客便送客,他沒有如自己所說那般殺了她,那就是妥協了。

嘴硬心軟。沈姝想著,軟聲與他道,“那我走了。”

蕭玦沒出聲,倒是岑敬給她行了一禮。沈姝還禮,轉身離開了浣月軒,沒走多久,遇到特意等在那裏的岑文與桑春。

桑春見她的笑意有些勉強,沈姝一時不察,聽岑文湊上前低聲問,“情況如何了?”

沈姝彎唇輕笑了起來,“他同意了。”

岑文看向沈姝的眼神充滿敬意,不僅敬佩她心地善良願意搭救他們王爺,更敬佩她居然當真能成功拿捏住他家王爺。他朝沈姝施了一禮,“姑娘仁義。”

桑春也福身道,“以後姑娘便是靖王妃了,桑春與闔府上下,願聽姑娘差遣。”

沈姝被她說得不好意思,又見她比自己年長,連忙攙扶住她,“婚事還未定下,你還是喚我沈姑娘罷。”

桑春順從地站起了身,看向她的脖頸,猶豫片刻後道,“沈姑娘,你的傷……不要緊罷?”

沈姝摸了摸傷處,並無明顯痛感,只是她皮膚容易留印,此刻應該紅痕顯眼。她柔和笑道,“多謝關心,我不要緊的,只是瞧著紅,並不疼。”

岑文仍是不放心,從腰帶裏摸出一個瓷瓶——有一個刀口舔血的兄長,他習慣帶些藥品。將瓷瓶遞給沈姝,他關切道,“我送姑娘出府,姑娘趕緊上藥。”

沈姝應了一聲好,又同桑春告辭。桑春沈默地看著沈姝窈窕的背影,好半晌後,終於釋懷地一笑。

岑文一直將沈姝送到府門邊,又囑咐了她幾句,沈姝才出得角門。

沒曾想,在門邊遇到剛過來的謝朗。

謝朗來到明華宮,才知道沈姝居然沒等自己先走了。心中惱怒一番,他只能步行出宮去往靖王府,半路上才遇到來接的謝府馬車。

終於見到沈姝,他一頭霧水,不知先問哪個問題好,“你……你為何忽然要嫁給靖王?你讓邵寧怎麽辦?”

他看著沈姝的脖頸,忍不住心中怒氣,“靖王是好嫁的麽,你怎麽如此肆意妄為,不怕拖累謝府麽?!”到時候別說被掐脖子,整個謝府人頭難保都可能!

沈姝冷冷瞥他一眼,“這是我的私事。”

“你!”謝朗氣不打一處來。

沈姝又面無表情道,“姨父不必害怕我拖累謝府,今日我便搬出府去,任誰問我都只道與謝府毫無幹系。”哪怕一個子的聘禮,她都不會讓謝府得到。

謝朗臉色青白交加,額頭青筋直冒,“你——你說什麽?!”

沈姝卻沒有理他,轉身上了岑文為她安排的馬車。她並未返回謝府,而是轉去了瑞福街,來到那個有三棵美麗桐花樹的院門前,輕輕扣動門環。

很快有人出來,卻不是先前的房主。被岑文交代過,他認出王府馬車與車夫,殷勤與沈姝道,“姑娘可是要賃居?那你來對地方了,我這處宅院,可是物美價廉。”

沈姝被他領著往裏走,疑惑道,“我確實是要賃房……您是房主的親戚?”

那人笑道,“那是我堂叔,他出遠門了,著我給他看房。”

院中三棵桐樹仍在,雖花漸漸謝了,卻仍是一派綠意盎然景象。沈姝心情頗好,又與他確認賃資,才知已降到一兩銀一個月,且她願意何時付款便何時付款,他不會催。

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麽?沈姝又是驚奇又是疑惑。

那人笑道,“實在是我事多,不想麻煩。姑娘瞧著不像壞人。天子腳下,壞事也沒那般容易做。”

“這倒也是。”半柱香的時間後,沈姝恍惚地拿到了一串鑰匙。又請王府的車夫送自己返回謝府,她在車上想:或許一條狗不夠,她該買兩條?

馬車穩穩停在謝府側門。沈姝甫一下車,就被折柳沖過來一把拉住。

折柳看著沈姝雪白脖頸上的紅痕,驚詫又擔心,“姑娘,是誰傷了你?”

沈姝摸摸脖子,淺淡一笑,“無妨,靖王殿下與我開了個玩笑。”她在馬車上時已抹過藥了,那藥冰冰涼涼,令她倍感舒適,紅痕瞧著也沒那般觸目驚心了。

誰家好人那般開玩笑。折柳心中嘀咕了一句,倒沒當真責怪蕭玦,畢竟她見過蕭玦如何對沈姝好過。

沈姝已打定主意搬家,留了王府車夫幫忙,往角門走去,問折柳道,“怎麽如此著急?”她租房耽擱了,猜測謝朗必定早已回府,那宮中的事,一定在謝府傳遍了。

果然折柳說道,“老爺大發雷霆,說你貪圖權貴,非要嫁給靖王,又說你大逆不道,不服管教,要將你趕出府t去。”

折柳並沒有那般著急,全因她知道沈姝自有準備。沈姝更是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,柔聲問折柳,“我已找好住處,你可願隨我走?”

“我當然願意!”這麽溫柔心善沒架子的主子,誰不想要呢!折柳興高采烈,可很快眼睛又暗淡下來,“可我的身契在夫人手中,不是想走便能走。”

“這個不是問題。”沈姝輕笑道,“只是你從前害怕靖王,若以後我嫁入王府,你可願跟著我?”

折柳看看身後的王府車夫,更靠近沈姝一些,壓低聲音認真道,“老爺說靖王才不會娶姑娘,便是娶了姑娘,也會很快拋棄。我不信他,我只信姑娘。姑娘信任靖王,我便也信任靖王。姑娘——你與殿下,當真要成親了?”

沈姝克制喜悅,謹慎道,“還是要等陛下賜婚才能定下來。”她有點猶豫,不知蕭玦是否會去宮中請旨賜婚,可她身份太過卑微,也不可能入宮……還是等明日看看情況。

“我便知道老爺說錯了。”折柳頓時神清氣爽。

留幫忙的車夫等在垂花門外,沈姝進入後宅,徑直入了何氏院子。

何氏正在生悶氣。方才謝朗大發雷霆,她費心安慰半晌,沒想到謝朗並不領情,轉身去了妾氏院中。

邊詛咒妾氏邊暗罵沈姝,何氏茶也喝不下口,女兒也不疼了,見沈姝進來,那臉色更是烏雲密布。瞧著沈姝脖頸紅痕,她極盡刻薄道,“攀高枝沒攀上,灰頭土臉地回來了?”

沈姝不欲費心與她解釋,幹脆道,“我要折柳的身契,當初多少錢買下,我出十倍。”

何氏冷笑,“別裝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。知道老爺要趕你走了?你走可以,別想帶走謝府的一分一毫。”

先前她不欲趕走沈姝,實在是太糊塗了:要什麽面子,直說沈姝不服管教不守女德勾引表兄便是。頗有聲譽的禮部員外郎和窮鄉僻壤的野丫頭,瞎子都知道該信誰。

謝明嬌在一邊趾高氣揚。她年少不懂那些彎彎繞繞,只覺得蕭綜能看上沈姝,便是沈家祖墳冒青煙,她不盡心討好小蕭大人,偏偏去求嫁給靖王,簡直是癡心妄想。

哦,對了,還有自取滅亡。可別拖累謝府。

謝明嬌想起之前沈姝給她的怨氣,諷刺道,“要走趕緊走,我們謝府的丫頭,便是發賣了,打死了都不給你。”

這威脅說得太過分,折柳聽到“打死”二字,臉色變得慘白,膝蓋一軟,差點就要跪下。

沈姝回頭扶住了她,搖頭示意她不要害怕,又對何氏冷笑,“你想清楚,今日是我花錢好聲好氣與你商量,明日就不見得是了。”

何氏拿捏出當家主母的風範,冷道,“怎地,你還敢在謝府撒潑?”

謝明嬌道,“敢撒潑就打出去!反正你做出這等醜事,大哥也不會維護你了。”

折柳雖知道沈姝現在的身份,可靖王在遠,敵人在近,她緊張得手心冒汗。

沈姝扶住折柳,神情依舊鎮定,“王府的車夫就在中院,你猜他為何願意耐心等在這?”她又轉向謝明嬌,冷道,“說到醜事,你偷溜出去見錢三公子,姨父和謝夫人,一定不知道。”

“有這等事?”何氏聞言,立即轉頭,詫異而又責怪地看向謝明嬌。

“沒有!”謝明嬌見自己被懷疑,立即大叫起來。她因這件事被沈姝掣肘幾次,早就想過對策,當下理直氣壯叫道,“你連當眾向靖王求親的事都做得出,像個瘋子一樣,誰信你的話?”

她拉何氏的手臂,“娘,快派人將她打出去!”

謝明嬌的事,無論真假,該稍後再做計較。何氏招了招手,不是指揮人打走沈姝,而是吩咐道,“去中院看看,是否當真有靖王府的車夫。”

謝明嬌不滿道,“娘——你還真信她啊?”

“別鬧。”何氏訓斥了她一句,心中思索,沈姝的樣子,當真不像撒謊。想想最初,靖王的護衛將軍忽然到訪,事情便透著蹊蹺。此後陳府之事,沈姝被帶走審問,陳婉被審得奄奄一息,沈姝卻全身而退;再到蕭綜輕薄,靖王又是賠罪又是送禮……沈姝當眾求親,妄圖用皇帝來逼迫靖王,靖王沒將沈姝碎屍萬段,反而讓她平安回府麽?

何氏疑慮重重,一動不動,謝明嬌氣道,“你不動,我動!”

她上前,擡手欲要掌摑沈姝,不單單是因自己受的那些氣,還因為沈姝居然膽敢拋棄謝紹寧——要拋棄也該是謝紹寧,這個沈姝憑什麽!

她今日見過謝紹寧了,見兄長那失魂落魄的模樣,她是既心疼,又憤怒,心中對沈姝惱恨到了極點。

面對謝明嬌揮來的巴掌,折柳驚呼一聲,閉眼擋到了沈姝跟前。沈姝面色冷酷,一手護住折柳,一手握住了謝明嬌的手腕,怒聲道,“你敢!”

謝明嬌再狠心,到底才十四歲,不是年長的、又自小家中做事山中采藥的沈姝的對手,她被沈姝用力推開,倒在了地上。

見女兒受傷,何氏面色猛變,一把拉起謝明嬌,沖沈姝怒道,“沈姝,別給臉不要臉!”

沈姝護著擔憂的折柳,冷道,“這句話該我對你說才是。”

“你!”何氏氣得咬牙,正想狠心當真將沈姝打出去的時候,去中院的下人回來了,稟報道,“夫人,中院確實有王府的車夫,說是岑大人交代,要他好生服侍表姑娘。”

何氏的怒氣生生憋住,憋得臉色著實難看,忍氣吞聲半晌,她吩咐道,“拿折柳的身契來。”

謝明嬌大感失望,“娘,你還真信啊!不過一個王府車夫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是沈姝賄賂他呢!”

賄賂?沈姝一臉冷笑,何氏心煩道,“你先安靜片刻。”若只是一點蛛絲馬跡,她當然不信,可事情樁樁件件……

看向沈姝,何氏厭煩又冷淡,“也不必十倍銀錢,你拿了折柳的身契便走罷,以後謝府與你,恩斷義絕。”

懷疑沈姝與靖王的婚事當真能成,何氏首先的反應便是撇清,一點都不想招惹那個活閻王。

沈姝揚眉冷笑道,“求之不得。以後有什麽事,可都別仗著親戚的身份,打擾到我面前。”

何氏瞥她一眼,挖苦道,“少做夢。”

沈姝沒再理她,轉身攙扶折柳。折柳剛受了驚,這會兒喜極而泣。沈姝也輕輕笑了起來,只覺得謝府的一切噩夢,都結束了。

謝明嬌極端不願,“娘,你就……你就這樣放了這個恬不知恥的下賤之人麽?!”

何氏呵斥道,“閉嘴。”

沈姝與折柳互相扶持著離開了,等到了自己的院中,她才知道,謝府的噩夢,沒那麽容易結束。

站在灰撲撲的院中小道上,沈姝透過大開的門,看見謝紹寧坐在小廳的松木桌前,低頭安靜地看著手中一個物件。背著光,沈姝看不清他的表情,卻看出他手中的,正是蕭玦送給她的那只戒指。

謝紹寧雖然負心薄幸,卻不是什麽小人,應該不會亂翻她的東西,沈姝猜測,早上她才清點過財物,興許是折柳收拾的時候,不小心將這只戒指遺落了。

但即便如此,沈姝也不想,他的手碰到蕭玦送她的東西。今日與謝府諸人徹底撕破臉,所有感情只剩一片狼藉,面對謝紹寧,她也再無任何尊重,只快步走過去,冷冷道,“將我的東西還給我。”

謝紹寧回頭,他俊秀的眉眼紅紅的,眼角疑似有淚痕。瞧著沈姝,他手持戒指,啞聲笑了起來,只覺得摧心裂骨一般,“這便是,你要與我決裂的緣由?”

男款的戒指,價值連城,工藝出自世代服務皇室的工匠之手,試問天下幾人能擁有?更不用說,沈姝求親靖王的消息,早在府中傳遍了。

雖不欲與謝紹寧多費唇舌,但沈姝也不想汙了蕭玦的名聲,為他帶來仇恨。她冷而條理分明道,“第一,早在三月,我便與你說了決裂,彼時我與靖王並不相熟。第二,我與你決裂,與你有關,與謝府有關,唯獨與靖王無關。”

“還要撒謊。”謝紹寧蒼白地笑,“下人們說了,三月十八那一日,你忽然盛裝打扮,去了靖王府。”

三月十八,便是她重生的那一日,她確實去見了蕭玦。所謂下人們,應該是那日的車夫與采櫻,雖她沒有明說去處,但是是可以推斷出的。

前世的因,今生的果t。有關重生,沈姝解釋不清,只道,“我沒有撒謊。那是我與他第一次見面。”那確實是今生他們第一次見面。

謝紹寧笑容漸漸變冷,透出濃濃的失望,“第一次見面,卻要盛裝打扮?不過二十天,便足夠你……”

他停頓了一下,似乎接下來的話語極難出口,“……足夠你移情別戀?”

那不是二十天,而是她死後,冰冷卻又蘊藉的一輩子。除了她,誰也不知道,甚至是這一世的蕭玦。

想起上輩子,沈姝有些低落,擡頭看向謝紹寧,平靜卻又篤定道,“謝紹寧,我說了,我與你決裂,與你本身有關,與姨父姨母有關,唯獨與靖王無關。我沒有對不起你過。”

沈姝平靜,謝紹寧的情緒也緩和下來,起身上前,低頭凝視著沈姝,語氣誠摯得近乎懇求,“娉娉,我已求了父親同意,不用等我殿試,我們明日便定親,可好?”

沈姝後退,搖頭,“謝紹寧,我們已經結束,在你動了娶別人心思的那一日。”

謝紹寧臉色一白,有一瞬的心虛,可很快心虛被惱怒與絕望取代。他近乎失態地喊叫,“我到底哪裏不好,哪裏比不上蕭玦!”

他確實有娶一個高門妻子的心思,從知道娶妻生子這個詞開始,遇到沈姝後短暫而輕微地動搖過,但到底不曾更改。他自認心思極深,從來隱瞞沈姝隱瞞得很好,不信沈姝當真知道。

所以沈姝那樣說,是開脫罷?而他知書達理,文質彬彬,人人稱道,前程似錦,到底哪裏比不上蕭玦那個瘋子?

謝紹寧只覺不甘,又痛徹心扉。

然而沈姝仍是平靜,恰恰這種無動於衷的平靜,更令人肝腸寸斷。她道,“你無需與蕭玦比,我離開你,僅僅因為你。”

“說謊……”謝紹寧眼睛通紅,固執地喃喃。

折柳被他的情緒所感,也難受得哭出來,求道,“少爺,您放過表姑娘罷,與你親近的那段時日,她真的過得好苦……”

謝紹寧魂不守舍地離開,手中戒指落地,又被沈姝珍惜地撿起。擦去紅寶石上的灰塵,她淺淺一笑,覺得終於可以一身輕松地離開謝府了。

謝紹寧回到自己的三省堂,遣退所有下人,關上了房門。他在窗後的陰影處呆坐許久,忽然猛地咬牙,以拳擊向桌面。他十分用力,砸得手掌皮開肉綻,可這比不上他心中的痛。

他想,他無法責怪沈姝了,可是……奪妻之仇,不共戴天!

蕭玦!!

沈姝在折柳與王府車夫的幫助下,終於搬離了謝府。除開自己入京時那一點少得可憐的東西,與後來蕭玦送給她的,她什麽也沒帶。

沈姝搬家的時候,蕭琰琢磨著以他弟弟的脾性,商量什麽都該很快,於是他將蕭玦召入宮中。

仍舊是太極殿,蕭琰批閱著仿佛永遠批不完的奏折,隨和地問道,“怎樣,商量好了?”

蕭玦也依然坐在那張椅中,煩心地皺眉,一時未答。

蕭琰看了看他神色,道,“是不想娶?”

蕭玦猶豫道,“……不是。”他默許了沈姝,不可反悔。

蕭琰果斷道,“那便是娶?朕這就讓中書省擬旨。”

“也不是……”蕭玦少見地糾結,眉心擰出紋路。

“二十多年,朕就沒見過你這拖泥帶水的模樣。”蕭琰說著,給他拿主意,“你既願又不願,那可納她為側妃,想見時便見見,不想見便打發她去偏遠角落。”

蕭玦立即道,“不行。”側妃說得再好聽,也只是妾,他不願沈姝受這委屈。他也沒想過有別的女人。

蕭琰被他氣笑了,“行了,少在這散德行。這事便這麽定了,朕這就讓中書省那邊著手擬旨。”

蕭玦遲疑道,“可是皇兄……”

蕭琰打斷他道,“朕一言九鼎。”

沈姝身份不夠,按理說不足以做靖王妃。可他這弟弟本不是尊常理的人,一般老臣們也不敢得罪他,拿他的婚事啰嗦。因此蕭琰沒什麽顧慮,很快令太監去請各路大臣。

給太監下令完,蕭琰又看向蕭玦,問道,“朕問你,你以前,是不是認識沈氏女?”

不待蕭玦回答,他搶先提醒,“這是朕第三次問你了。”

意思是蕭玦再敢隱瞞,便是親兄弟,蕭琰也要生氣了。蕭玦沈默一下,只得道,“從前流落到許州,她幫過我。”

他說不準沈姝有沒有認出他,應該是沒有的,沈姝試探他時,那疑惑模樣,不像是裝出來的。可若沒認出他,他更不懂沈姝為何忽然與他親近,還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。

上首蕭琰點頭,覺得蕭玦幫沈姝也好,沈姝想要以身相許也好,一切都有了解釋,只是……他還是覺得哪裏不對,問道,“那你之前怎麽非說不認識她?連朕都瞞——你該不會也瞞著她罷?”

真被他說中了。暗嘆皇兄果然了解自己,蕭玦蕭瑟道,“窮途末路,狼狽不堪,那不是什麽值得記住的日子,她也沒認出我。”

想起從前他與蕭玦兄弟兩被奸妃迫害而流亡的時日,蕭琰也是惻然,片刻後低聲囑咐,“你好生待她。”

蕭玦再度沈默,他知道蕭琰無法理解,為何一個萬人之上的王爺,會真心覺得無法匹配什麽女子。可他確實配不上沈姝。

那些暗夜裏的病痛,掙紮,扭曲,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,包括蕭琰,更包括沈姝。

他甚至不知如何面對一個執意嫁給她的沈姝,又談何好好待她?

蕭玦低聲嘆息,“她不該嫁我的。”

蕭琰道,“該不該朕的命令都已下了,你回去準備婚事罷。”

蕭玦走後,蕭琰略一思索,又吩咐內侍將婚事定下的消息,去告知沈姝,也算他的許諾有始有終。

但內侍回來之後告訴蕭琰,他沒找到沈姝。

“搬走了?”頭一次遇到傳皇帝口諭卻找不到人的情況,蕭琰十分納悶。

“正是。”那內侍道,“謝大人只說是沈姑娘不服管教執意搬走,他也不知去了哪裏。但奴才同鄰居打探過,據說是因沈姑娘大逆不道不服管教,又不守女德勾引表兄,這才被謝大人趕走。”

“不守女德勾引表兄?”蕭琰朱筆停頓,品味著這幾個字,神情古怪。

“是,”內侍小心翼翼地問道,“可要告訴王爺?”

“不必了。”蕭琰低頭,繼續批閱奏章,臉上表情很淡,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,“他不會在意這種小事。”

“奴才遵命。”內侍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,又聽皇帝道,“你既尋不到沈姝,靖王多半尋得到。你去靖王府,讓王爺著人告訴沈姝,朕的允諾已成。”

沈姝的新家,是一座一進的小院,有正房和東西廂房,沒有倒座房,整體簡潔幹凈,院中三棵大樹,清風徐來樹影婆娑,十分怡人。

雖不知能在這裏住多久,沈姝仍是和折柳一道,將四處打掃得幹幹凈凈。王府的車夫,和那房主的堂侄也都進來幫忙,一個比一個賣力。

四人齊心,在黃昏時終於將院落收拾完畢。車夫與那堂侄告辭,沈姝感激地送他們到門邊,卻見到了一個,讓她臉色乍變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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